前段时间，陷入抑郁情绪的深圳老板Allen在网上分享了自己到康宁医院就诊的魔幻经历：停车场里一位难求，放眼望去停满豪车。做个普通检查都要等半天，人多得数不过来。

焦虑从这些深圳老板的办公室一路蔓延到医院走廊。有网友调侃：近期不敢去康宁，偶遇老板或前老板的概率太高：检查的、复诊的、拿药的......

疫情后，深圳老板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？我们与两位朋友聊了聊。

为了按时给员工发工资、交社保，在28岁就身家过亿的Allen，如今只能贷款500万维持公司现金流。

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季明，去年底关了公司，现在成为兼职的个体户——身兼数职那个兼职，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。

得意时，一日看尽长安花；失意时，往事思量一晌空。以下是他们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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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金亏损1600万，如何不焦虑？

今日状态：呼吸正常，体温正常，核酸正常，精神异常。

对近期的深圳人来说这可能不是段子。打开康宁医院的预约挂号页面，你会发现近几天心理咨询门诊所有医生都被约满了。

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数据，疫情后全球抑郁症和焦虑症的发病率增加了25%——心理问题成为令人无法忽视的新冠次生灾害。

在Allen等待检查期间，队伍中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男人情绪逐渐失控，最后只能对着电话怒吼：“你再不付尾款公司就要倒闭了。”

而身旁上一秒还在讨论到底要等多久才能轮到自己做检查的大叔，下一秒就开始为工厂的未来发愁：现在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，最近半个月都在为此失眠。

焦虑从这些深圳老板的办公室一路蔓延到医院走廊。Allen来医院的原因和上述老板一样：生意下滑，投资失败。

创业十年，他经历过深圳跨境电商最好的时代。“2015年的蓝海市场，你去华强北随便找几个手机壳、充电宝放到亚马逊上自发货，一年都能赚不少钱。”站上风口的他从2017年开始，公司每年净利润就达到1000多万。

如今跨境电商已是一片红海：卖家多、竞争大、平台规则严。“前段时间的封号潮和海运问题，直接整死了一大批卖家。”

顶峰过后就是低谷。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，公司生意下滑严重，偏偏这几年Allen的投资接连失败。

“也许是成功来得太顺又或是自己心智不成熟，那时我自我膨胀得相当厉害。”投资水疗会所、接手中医培训学校、投资亲哥的全屋定制门店——三年三个失败项目，让现金投资亏损达到1600多万。

“加上各种乱消费花了几百万，以及去年深圳房价暴跌，几套房产也亏了不下2000万。”最窘迫的时候，他手上的现金已经还不起每个月20万的房贷。

巨大的落差感让人一下子无法适从——Allen由严重的焦虑症变为双向情感障碍。每天失眠，只能靠酒精把自己灌醉。“醉到吐了就睡着了，但也醒得特别早。”

最终，天性中的求生欲占据上风，Allen尝试用各种方法自救。去新疆自驾、到西藏朝圣、去黑龙江看雪，到深山老林隐居......他的足迹遍布各类洗涤心灵的圣地，还是没能从沉重的壳子里走出。

接受专业心理治疗也收效甚微，焦虑依旧如影随形。直到他开始看书和思考。“我发现自己真正的问题在于放不下面子和人设，更放不下现在的荣华富贵。”

找到一直以来的痛苦根源后，Allen重新回到创业初期的样子：出门不戴表、也不开车，有时直接坐地铁上班，最多开电动车代步。“身上的衣服不超过100块，反倒内心更踏实了，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。”

与这场心灵上的自我救赎一同进行的，是对公司的力挽狂澜。目前留下的员工，大部分是陪伴他7、8年的资深成员，见证着公司从起步到走向巅峰的全过程。

为了不裁员，也为了留住最后的根据地，Allen变卖了一部分房产，并贷款500万，希望继续坚持下去——虽然根据目前的业务状况，账上的钱只够撑3个月。

Allen只能安慰自己：“比起那些破产了的、负债累累的老板我还是稍微好点，但也不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和他们一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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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散公司之后，我成了光杆司令

退一步海阔天空。有像Allen这样通过贷款维持现金流、努力支撑的老板，也有像季明这样支撑不住关闭公司的老板——他的创业生涯止步于去年年底。

疫情后，季明的外贸公司受到很大冲击，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。这个平时沾枕头就睡的人，那段时间也失眠了。睁眼就是办公室租金，闭眼就是员工工资......就算告诉自己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，种种复杂情绪还是时常在脑中浮现。

连续的亏损，终究突破了心理底线——保全资产是季明最后的坚持。“我肩上扛着一个家庭。”

他默默算了一笔账：根据现有情况，为了让公司活下去，只能通过贷款填上这个窟窿。然而就算从最乐观的角度出发：等后面行情好转，撑过这几个月公司就能扭亏为盈，那后续赚到的钱除了还贷款，几乎都是给银行的利息。

“如果把公司关了，后面重新出发，那赚到的钱就是纯利润。”思前想后，他决定给自己一段时间休养生息，在去年年底关闭了公司，熬过那个不知会持续多久的、漫长的冬天。

起初，季明每天的生活并没有明确安排，只是出于代偿心理，不再关心业务方面的信息。他从锻炼身体开始，慢慢适应这种闲散状态。

忙碌的时候，大家都向往着退休。“真闲下来，又不知道每天要干什么。”当娱乐活动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不是发自内心地全情投入，它们也就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。“你说去旅游，再美的地方待久了，也是好山好水好无聊。”

他决定还是要干点事情。年过四十，就算有开始新生活的勇气，也未必有学习新技能的精力。思前想后，季明干回了老本行。

不同的是，以前有公司团队并肩作战，现在他成了名副其实的“光杆司令”。

单干之后，靠着从前的老客户，季明还是时不时能接到一些订单。但刚开始一个人干活，难免手忙脚乱。“这么多年，作为管理者更多是和下属沟通去推动项目，流程细节早就生疏了，现在逼着自己全部学会了。”

在夏天到来之前，生意逐渐步入正轨。“又回到之前的状态了，比去年好转很多。因为是一个人做，甚至比之前还要忙。”现在的季明，甚至有些感激这久违的、连轴转的生活。

他调侃自己是天生劳碌命。“我和工作大概是彼此需要的关系，片刻停不下来。忙起来就没工夫想七想八，每天沾枕头就睡，反而比闲下来的时候睡得香。”卸下内心的压力，工作变得简单纯粹。

季明又开始展望未来，打算在合适的时间重新把公司开起来。“只可惜，从前的老员工回不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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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费降级，一个不约而同的选择

无论是Allen这样在30岁前身价过亿的新贵，还是像季明这样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手，他们的消费观念在今年不约而同地发生了显著变化：很少为品牌溢价买单。

那天在康宁医院看见停车场里的一排豪车，Allen想起曾经的自己。“以前我出门开个会都得安排司机和助理，大金表戴着，大G开着，仿佛这才是我该有的生活。这些年买车共花了上千万，其实根本没什么意思。实现多年梦想买大G的时候，只有拿到车钥匙那一瞬间是激动的，过了没多久只剩空虚，我甚至因为没法实现它的价值而苦恼。”

开习惯电动车后，他卖掉了家里的4辆燃油车。

曾经，Allen无法忍受孤独，干什么事都要一群人一起。为了维持“年少有为、重情重义、为人大方”的形象，出去玩从来都是他抢着买单，甚至花几十万请身边的朋友出去旅游。

“我以为大家都喜欢我，因为我对身边每个人都很好。”但这些靠金钱维系的热闹，在他身处低谷时烟消云散。“他们带来的不是感同身受的安慰，而是冷嘲热讽。”这让Allen开始学习独处、习惯独处、享受独处。

返璞归真的生活，驱散了内心积攒已久的苦闷——Allen终于找回那丢失已久的、感知快乐的能力：读一本书，学习英语或金融；泡一壶茶，体会慢下来的时光。

而季明的转变，始于休养生息那段时间。出门旅游，他专门订了特价的机票和酒店。“对未来还是不确定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东山再起。”

他渐渐减少了出席社交场合的次数。“有些朋友聚在一起是出于生意需要，现在很少和他们见面了。”毕竟，接受自己关了公司成为普通人和坦然告诉朋友关了公司之间，需要更多时间去抚平那些不自在。

半退休之后，也没有必要再维持他人心中的老板形象。“忙起来根本没空收拾自己，每天在家就穿个T恤。”

有意思的是，虽然本人的日常开支大大缩减，两位老板都表示再苦不能苦孩子——他们的家人还延续着之前的生活水平。

如今的低欲望生活，更像是老板们偶然又必然的选择。疫情后的窘迫让他们被动挣脱了消费主义编织的美丽陷阱——目前的财务状况已经无法支撑此前动辄消费几十万的奢侈。

生意场上，与财富、成就、名声共存的，是诱惑、欲望和孤独，大家往往只能看见被聚光灯放大的前者。

这些小公司的挣扎、倒闭，无人知晓；这些普通老板的苦闷、绝望，无人在意。

但他们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。如果把人生比作游戏，也许每位老板的主线任务注定是搞事业。

备注：文中人物均采用化名。

文丨丰丰

部分图片来自ShenzhenWeekl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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